自序
六合之大,存而弗論;九州之外,置而不稽。以耳目之所及為見聞,以形色之可徵為紀載,宇宙斯隘,而學問窮矣!昔者神禹鑄鼎以象奸,惜其文不傳於今。或謂伯益之所錄,夷堅之所志,所受之於禹者,即今《山海》一經是也。然今西人足跡,遍及窮荒,凡屬圓顱方足、戴天而履地者,無所謂奇形怪狀如彼所云也。斯其說不足信也。麟鳳龜龍,中國謂之四靈。而自西人言之,毛族中無所謂麟,羽族中無所謂鳳,鱗族中無所謂龍。近日中國,此三物亦不經見。豈古有而今無耶?古者寶龜為守國之器,今則蠢然一介族爾,靈於何有?然則今之龜亦非古之龜也,甚明矣。好談神仙鬼怪者,以為南有五通,猶北地之有狐。夫天下豈有神仙哉!漢武一言,可以破的。聖人以神道設教,不過為下愚人說法:明則有王法,幽則有鬼神,蓋惕之以善惡賞罰之權,以寄其懲勸而已。況乎淫昏蠱惑如五通,聽之令人髮指,乃敢肆其技倆於光天化日之下哉?斯真寰宇內一咄咄怪事。狐乃獸類,豈能幻作人形?自妄者造作怪異,狐狸窟中,幾若別有一世界。斯皆西人所悍然不信者,誠以虛言不如實踐也。西國無之,而中國必以為有,人心風俗,以此可知矣,斯真如韓昌黎所云「今人惟怪之欲聞」為可慨也!西人窮其技巧,造器致用,測天之高,度地之遠,辨山岡,區水土,舟車之行,躡電追風,水火之力,縋幽鑿險,信音之速,瞬息千里,化學之精,頃刻萬變,幾於神工鬼斧,不可思議。坐而言者,可以起而行,利民生,裨國是,乃其犖犖大者。不此之務,而反索之於支離虛誕、杳渺不可究詰之境,豈獨好奇之過哉,其志亦荒矣!
不佞少抱用世之志,素不喜浮誇蹈迂謬,一惟實事求是。憤帖括之無用,年未弱冠,即棄而弗為。見世之所稱為儒者,非虛狂放,即拘墟固陋,自帖括之外,一無所知,而反囂然自以為足;及出而涉世,則忮刻險狠,陰賊乖戾,心胸深阻,有如城府,求所謂曠朗坦白者,千百中不得一二。嗚呼!不佞於是乎窮矣!又見夫世之擁高牙,建大纛,意氣發揚,位置自高,幾若斯世無足與之頡頏者,及一旦臨利害,遇事變,茫然無所措其手足,甚至身敗名裂,貽笑後世。蓋今之時為勢利齷齪諂諛便辟之世界也,固已久矣。毋怪乎余以直遂逕行窮,以坦率處世窮,以肝膽交友窮,以激越論事窮。困極則思通,鬱極則思奮,終於不遇,則惟有入山必深,入林必密而已,誠壹哀痛憔悴婉篤芬芳悱惻之懷,一寓之於書而已。求之於中國不得,則求之於遐陬絕嶠,異域荒裔;求之於並世之人而不得,則上溯之亙古以前,下極之千載以後;求之於同類同體之人而不得,則求之於鬼狐仙佛、草木鳥獸。昔者屈原窮於左徒,則寄其哀思於美人香草;莊周窮於漆園吏,則以荒唐之詞鳴;東方曼倩窮於滑稽,則《十洲》《洞冥》諸記出焉。余向有《遁窟讕言》,則以窮而遁於天南而作也。今也倦游知返,小住春申浦上,小筑三椽,聊庋圖籍,燕巢鷦寄,藉蔽雨風。窮而將死,豈復有心於遊戲之言哉?尊聞閣主人屢請示所作,將以付之剞劂氏。於是酒闌茗罷,爐畔燈唇,輒復伸紙命筆,追憶三十年來所見所聞可諒可愕之事,聊記十一,或觸前塵,或發舊恨,則墨瀋淋漓,時與淚痕狼藉相間。每脫稿,即令小胥繕寫別紙。尊聞閣主見之,輒拍案叫絕,延善於丹青者,即書中意繪成圖幅,出以問世,將陸續成書十有二卷,而名之曰《淞隱漫錄》。嗚呼!余自此去天南之遁窟,住淞北之寄廬,將或訪岡西之故園,而尋牆東之舊隱,伏而不出,肆志林泉,請以斯書之命名為息壤矣。世之見余此書者,即作信陵君醇酒婦人觀可也。
光緒十年歲次甲申五月中浣淞北逸民 王韜自序